在那之後半年,蒼大病一場。
那病來的緩慢,輕輕悄悄。起初,沒有人發覺蒼的異樣。
道門先天原本不須攝取太多五穀雜糧,六弦亦吃得簡單。
但漸漸地,翠山行發現蒼竟幾乎完全沒動過筷子。
問他,淡淡地說不太有食慾。表面上看起來並無病徵,
言行之間也毫無異樣。
其時中原正道正值多事之秋,五弦中黃商子、白雪飄和九方墀
應邀相助,難得回天波浩渺。
於是眾人也沒將此小事放在心上。
除了出門辦事,蒼幾乎一整天都待在自己的院落,沉默安靜。
偶爾,萬聖巖聖尊者來訪。蒼會請尊者在涼亭品茶論道,
平日妙語如珠的六弦之首,如今大半時間只靜靜端坐傾聽,
紫藍眼瞳幽深無光,常常出神地望著白雲繚繞的山頭。
聖尊者彷彿察覺他的異狀,曾私下告知翠山行和赤雲染,
務必多加注意蒼的身體。
然後,赤雲染發現蒼幾乎每晚都不在房中,直至清晨才歸。
第一次發現此事是她不忍見蒼漸形消瘦,熬了百合蓮子粥
端到他房裏想勸他多少吃幾口。在門外喚了幾聲沒有回應,
她推門進去才發現房內空無一人。
一連七天都是如此。
一個月後,蒼依然過著白天隱居,夜晚消失的生活。
唯一的改變,是他原本玉樹臨風的身姿,在五弦的憂心
和束手無策間,竟已形銷骨立,包在寬大的紫袍中,宛如
風中弱柳,苦苦支撐。
然後,有一天,蒼一病不起。
這病一發作便來勢兇猛。蒼幾天高熱不退,全身冷汗直冒。
翠山行寸步不離,不斷為他拭身更衣。懷中的蒼輕得彷彿
像孩童般沒有重量。白皙的肌膚呈現淡藍透明色澤,毫無血色。
看得翠山行心驚膽跳。
印象中的蒼,不曾染疾。連受傷都是幾百年前的事了……
赤雲染星夜兼程,將剛從落下孤燈回家的慕少艾請來。雖是半夜
登門打擾,開門的羽人並無不悅之色。藥師一襲鵝黃素衣,長髮
披肩,看得出方才睡下,疲倦的臉上卻帶著溫暖笑意。
仔細聽著赤雲染解說蒼的狀況,身後羽人默默為他披上外袍。赤雲染
突然覺得這場景溫馨得讓人心動。
這就是……蒼想要的嗎?
在羽人的幫忙下,藥師快速地整理出一些藥草裝箱。草草交待兩句,
說的全是阿九的事。羽人點點頭,送出門來。
「羽仔,進去吧。外面夜深露重,藥師我可不想一回來又要照顧病人。」
藥師做了個鬼臉。這話說得輕描淡寫,卻是字字甜蜜。
說起來,在終年下雪的落下孤燈長住的羽人,還會受這小小風寒?
連這都捨不得……赤雲染不禁偷瞟身邊麗人一眼。
也許,真正對愛侶寵溺備至的,是身邊這個看來輕鬆悠閒的貴公子……
回到天波浩渺,藥師只花了不到半個時辰就開完藥方。
這病分內外,藥師說。外病不礙事,只是入了風邪,想是出門在外,受了風寒。
赤雲染想起夜夜不歸的蒼。是這樣才染上風寒?
蒼究竟去了哪兒……
「這心病嘛……就得用心藥醫。」藥師瞄了翠山行和赤雲染一眼。
「知道原因嗎?」
「嗯……」
翠山行表情尷尬,藥師拍拍他:
「不打緊。蒼不是輕生之人,想必受了過重打擊,一時難以平復。
慢慢調養即可。」
「是。」
「如果必要……」藥師沉吟,「吾聽說萬聖巖的聖尊者與蒼是至交……」
「吾會請尊者前來。」翠山行點點頭。
謝過藥師。兩人坐在蒼床前,望著不成人形的蒼白俊顏。赤雲染
忍不住開口:
「要……告訴『他』嗎?」
翠山行皺眉:「說了又如何?吾明天上萬聖巖。相信聖尊者必當前來。」
察覺到師兄語氣中的不滿,赤雲染低下頭輕聲回應:
「吾……並不認為『他』是絕情之人。」
翠山行搖頭:「就算『他』來了,對蒼也未必好……」
赤雲染一震:「汝知道……蒼對『他』……」
翠山行不語,算是默認。
「比起『他』……吾倒寧願是聖尊者。」
「…………」赤雲染輕嘆。
愛己所愛,亦能為其所愛,是多麼困難的事……
自己……不也如此?
想起自己為情所傷之時,蒼卻還體貼的安撫鼓勵。
那時的他,心中又是怎樣的感覺?
眼看著從小疼愛的師妹愛上自己心儀的好友,
蒼的內心是否曾有過埋怨或掙扎?
總是把一切心事藏在心底的蒼……
一步蓮華趕到時,蒼已清醒。勉強撐起身子靠坐床頭,
額頭細細冒出冷汗。他坐在蒼身邊,淡淡藥味蓋住了
原本的檀香。
才數月不見,人竟憔悴至此。一步蓮華心痛不已。
鼻一酸,聲音哽咽:
「蒼,汝怎可如此糟蹋自己?」
蒼淡笑著,話聲有氣無力:
「只是尋常風寒,累好友百忙之中趕來,甚感抱歉。」
「好友……」一步蓮華的手撫上那張蒼白瘦削的俊顏。柔聲道:
「汝為誰所苦……能讓吾知情嗎?」
蒼的笑容凝結在臉上。
一步蓮華輕嘆:
「相交數百年……還將吾當外人嗎?」
「吾並無此意……」蒼不自然地低頭,
「好友日理萬機,吾怎能以一己之私……」
「是吾忽略了汝……」一步蓮華動情地向前傾,將蒼摟進懷中。
「如果吾早點察覺……汝當不致受苦如此……」
「蓮華……」
蒼一愣,隱隱覺得,有什麼地方錯了,亂了。
一步蓮華不曾親近任何人。即使是好友……
但是如今,一步蓮華溫柔的懷抱讓人依戀……現在的他,
無力抗拒……
一個難以察覺的吻落在額際。
「吾會在此陪汝,汝安心休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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