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年,地獄島選出了新任島主。


三位結拜兄弟起初誰也不肯坐這個位子。論人氣,四非凡人頗受島上兄弟愛戴,論實力,島上大小事務皆由問天譴一手掌理。但是這兩人皆不好虛名,說什麼也不肯接。


大哥聖閻羅謙讓再三,仍是抵不過眾兄弟的熱情推舉和期盼,終是接下了島主之職。不過,全地獄島的人都知道,真正掌管地獄島一百零八路水軍和拘惡判死、論罪執刑的人,仍是二島主,罪劍問天譴。



沒有人親眼見過二島主的實力,但只要他親自出馬,再怎麼頑強厲害的惡人也能手到擒來,從未有過失誤。


據三島主在酒後私下對海防兄弟們悄悄吐露的消息是:如果正面對敵,即使是大島主也不一定贏得了他……當然,這絕對不能公開喔~~


「那為什麼二島主不當島主呢?」角落裏傳來一個細微的聲音,還帶著輕咳。


眾人一齊轉頭,很有默契地噓了一聲。
「小孩子別插嘴!大人在說話。」


然後再整齊一致地回頭用閃亮亮的眼神盯著三島主:
「是啊,為什麼呢?」


四非凡人瞇起眼望向坐在角落裏專心讀書的少年,乾笑一聲:
「因為還有更厲害的我在啊~~~做兄弟的不可鬩牆內鬥,所以只好以年紀決勝負囉!」


現場鴉雀無聲,一片驚愕。



然後淡淡的輕咳揚起:「三島主真愛說笑……」



                            ※                            ※                            ※                           


寂寞侯本名不叫寂寞。


他來到地獄島的那一年,地獄島破例收容了一名女子,莫滄桑。


原因很簡單,結果卻很複雜。


簡單的說,由於刻意栽贓,地獄島拘錯了人,找上莫滄桑的未婚夫。對方頑抗不從,因此被司命拘役使當場格殺。


莫滄桑為夫報仇,親手找到栽贓的兇手,送到地獄島。雖然證明對方確實有罪,但是逝者已矣,聖閻羅問她有什麼想要或想完成的願望,地獄島將全力襄助。


莫滄桑是個很美的女子。


初次面對她的人很難不被她絕塵脫俗的美和靈氣所震懾。即使貴為地獄島島主,在那薄薄面紗揚起的一刻仍不免倒抽一口涼氣。在場之人自然全看得目瞪口呆。



問天譴卻只注意到她身後的少年。


看似身受重傷,不斷咳著卻又硬撐著一口氣不願倒下。搖搖欲墜的身子單薄似紙,蒼白肌膚毫無血色,年輕的臉上一片防備之色,顯然把地獄島也當成敵人。


莫滄桑說她只希望地獄島收容這個孩子。這孩子也是無辜殺戮下的受害者,她因緣際會救了孩子一命,卻沒有辦法帶著他行走江湖。


聖閻羅看了眼肅立一旁的問天譴,後者點點頭。


「可以。不過女俠自己也受傷不輕,請先在地獄島住下療傷,有妳在,孩子也比較安心。」


聖閻羅開口留人,留的卻是兩個。坦白說,問天譴有些訝異。


莫滄桑沒有拒絕,轉頭對孩子說:「從今以後,這裏就是你的家。」


四非凡人上前去摸孩子的頭,嘻嘻笑著:
「好清秀的孩子,你叫啥名字?今年幾歳?」


莫滄桑望著少年,後者咬了咬唇,輕聲道:
「……清秋。十三歳。」


少年的聲音如出谷黃鶯,悅耳無比。刻意降低的聲線卻另有一種惑人的魅力……



問天譴腦海中緩緩浮現一首瑰麗宋詞:


……寂寞梧桐,深院鎖清秋……


一頭灰白髮絲的他,像蕭瑟深秋的化身,濃重的愁緒有如枷鎖一般,將他層層纏繞;黑白分明的水眸,卻是沉靜無波猶如死海……


胸口一熱,問天譴不自覺地往前踏出一步,像是要為他將愁緒和哀傷驅散。俯首望著身長還不到自己胸口的少年,沉聲道:
「吾乃罪劍,問天譴。你的仇,吾會査明。」


少年仰頭默默凝視他,點漆分明的鳳眼緩緩蒙上一層水霧。然後,輕輕點了點頭,低聲道:
「多謝二島主……」



清秋的外傷不重,嫻熟醫理的問天譴以地獄島特有的金創藥配合湯藥調理,不出數日便已無礙。但是他身受歹人數掌,重創內臟肺腑,這傷勢卻是讓人束手無策。


三位不世奇人再加上本身也是高手的莫滄桑,為了少年的病不知跑遍大江南北請教過多少神醫華陀,所得到的結論都一樣:


--這孩子的病最多只能靠自身修習純正罡氣,延緩器官的衰竭以求自保,要回復健康只怕希望渺茫……


聽完莫滄桑的解釋,少年既無震驚之色,也沒有掉半滴眼淚,只是靜靜望著眾人:
「……我什麼時候可以開始練功?」



因孩子體質虛弱,起初只能練氣,無法鍛鍊身體。所以練功之前,必須有人先以自身真氣打通少年身上奇經八脈,教導孩子如何把真氣引導至丹田,乃至流遍周身大穴,將五臟六腑內的瘀傷慢慢化出。這過程曠時費力,又非一日之功,施法者須極具耐性,更不惜耗費自身真氣。



問天譴自告奮勇接下這長達數年的艱鉅任務。



--許多年之後,清秋下定決心離開地獄島時曾問他:


「你……後悔救吾嗎?」


如同每日巡視海防一般,男人負手傲立岸邊,一襲銀邊黑衣迎風飛舞。高大偉岸的身影剎那間竟顯得如許孤寂。這男人,自己年少時曾以他為天,心思情緒總為他的一言一行而起伏不定,凝視著這熟得不能再熟悉的身影,胸口一陣激動,忍不住低低咳了起來。


問天譴英武軒眉微微一挑,沉穩如常的嗓音聽不出內心感受:
「吾從未後悔自己所做之事。」


「是嗎……咳咳……」他想微笑,卻只是帶起更多壓抑不住的急咳。


一人在岸,一人在船。隔著起伏不定的海浪,問天譴蹙起劍眉,猶豫再三,終是開口:
「你真的要走?」



他低下頭,灰色長髮流洩而下,遮住了泫然欲泣的表情。


這人……終究是在乎他的……



轉身背對那人,他披上披風,淡淡道:
「我的落腳之處,想必逃不過地獄島的掌握。二島主若路過不吝駕臨,吾當備酒以待貴客。」


問天譴凝視著他瘦削高佻的背影,在獵獵飛舞的船帆下彷彿就要御風而去。胸口一陣悶痛,男人沉沉開口:
「凡事不可強求……多保重。」



那句話,就此放在他心裏。他找了個山靜水清的地點作為隱世之處,專研天文地理,百家兵法。帶著從小在地獄島抄來的無數上乘武功典籍,憑著不世英才,自悟自修,也練就了一套驚世駭俗的功夫。他捨棄本名,自立名號,還刻意隱藏實力,博得「輕嗽一聲三招死」的美名,和三招不勝見閻王的假象。


最重要的是,他終於確立了他的信念和方向。萬事皆備,只欠東風。


唯一需要的,是一位不世王者。而這需要天時地利,更需要耐心。


文武冠冕寂寞侯什麼都沒有,最多的就是耐心。



不久,四非凡人便找上門來,不是叨擾茶水宵夜,就是飲酒下棋,閒聊八卦。而且一來就是盤桓數日,有他相伴,日子過得倒也悠閒。


但是那人不曾來探望過他。一次都不曾。


四非凡人說地獄島上諸事繁忙,那人日理萬機,還要分神指導後輩,培育人才。也虧得那人有經世之才和深厚修養,才能如此氣定神閒,有條有理,讓大哥高枕無憂。


他點點頭,那人的能為,除了他的結拜兄弟,沒人比他更清楚……



而時光就在他靜待皇龍天機之中,倏忽竟一過百年……



天下經緯,盡在掌中。這盤天下止武的棋,百年來已在他腦海中反覆演練不下萬次,一切只待皇龍現世,他的萬世太平大計,立可啟動。



--心中某個極細微的角落,也曾悄悄期盼著,當那人見到自己所成就的萬年大業時,也許終能體會他的理想,露出會心一笑……



到那時,也許……他們還能……




文武冠冕寂寞侯唯一算不到的事,就是在這百年間,他已錯失了那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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